袁长江
一到这个季节,母亲就念叨着:“惊志(蛰)过,笋子要出来拜社了!”
不懂得我家乡语言的人,是很难看懂这句话的,尤其是没有字面表达的时候。家乡话“惊蛰”读为“惊志”,志是什么,并没有人深究。显然,这不是辛弃疾“惊志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风”里那个意思。春天正在悄然中行进,惊蛰一到,就有可能会打雷,母亲念叨这些的时候,是惦念山后的草丛里,雷雨过后,有时能捡到惊蛰菌,一种粉色伞盖的蘑菇;还有笋子拜社,这个季节里,竹笋也在泥土里暗自萌动,已经不再是那种长不成竹子的冬笋,而是春笋。
社,我无法用字面表达方言的读音,其实就是春社,古人拜祭社神,据说是立春后第五个戊日。什么是戊日,我也不知道,反正今年是在3月16日。唐朝王驾“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说的就是这个节日,还有黄公绍的“年年社日停针线”或鲁迅的《社戏》,背景也是这个时候。顺便说一句,我非常喜欢黄公绍词里那句“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在农耕文明里,春社应该是个很重要的节日,可在我的家乡,春社已经淡化到鲜为人知,我想醉也不能用这个理由。我记得这个日子,还是从老皇历上看来的,姑父一再交待我,新坟祭扫不能过社日,母亲于去年与世长辞,今年我得在春社前扫墓。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最喜欢的诗词不是唐诗也不是宋词,而是农家历上的这首“诗”:“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二十四节气缩写在一起,简单明了也容易记住,后面还有四句,却没那么重要。小时候特别喜欢看书,可又哪里有书可看,家里的农家历都被我翻烂了。我对节气很敏感,大约就是源于那个时候,或许,不只是节气诗有多好,而是里面可以看见冬天,还有春天,不管是下雪还是草长莺飞,都是我所钟爱的季节。我爱自然界的一切,这些后来都跑到了我的文字里,我尽力去描述。
惊蛰一过,春社便近,万物萌动,真正的春天已然来临。雨水和暖阳,胡葱一不小心就长了出来,当然,还有小笋子、荠菜、蒿子、水念子、酸筒秆……请原谅我没有把它们的学名搬出来,我以为这样才显得原汁原味。这些五花八门的野蔬,总能被人们变着法子端上餐桌。与其说是期待春天,不如说是想念美味。
再迟些日子,又该开始采茶了,家里的茶倒是不要我采,茶园整整齐齐,又在山坳里,母亲采茶,我在山里好玩得很。恼火的是在学校要采茶,有自己的茶园,远没有我家的茶树那么有生机,石头山上的茶树,一看就是营养不良,而且好多毛虫灰,痒到人怀疑人生。学校不上课,把学生都轰到茶园里,附近有家做茶的工厂,一天到晚都有电视可看,远比闷热的茶园里有趣得多。可是电视看完了,天色近晚,书包里的茶叶还是少得可怜,任务无法完成,自然,只能到家里偷拿一点交差。
惊蛰过后就是春分,桃李粉墨登场,接着眼见小小的果实日渐长大,家里也在有条不紊地浸种、犁田、插秧。我几乎没有做过什么农活,别看我写得有条有理,写得像那么回事,其实是个“解雏子”——这也是家乡方言,大约就是啥也不会的雏儿,母亲从来没让我做过农活。
没有留存好老家的那块地方,是我的遗憾。很多时候,我都在设想哪一天是不是要回老家,春种秋收,其实这只能是梦想,更多的是不现实的虚设,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追求什么。是的,今年惊蛰没有打雷,天气也算不错,阳光隐隐约约,已经有人赶早做上了蒿子粑粑,我想,胡葱应该也长出来了吧,已经多年没有见过那种粉色伞盖的“惊蛰菌”。其实,春天在田野里,我在电脑前,相去甚远,花开花谢我也未必知道,在这里说春天的样子,不过是镜花水月的想象。
早些时候,我请人修葺父母合葬的坟墓,这个需要赶在春社来临之前。师傅说,你要写个墓志铭。父亲的好说,从医多年,怎么写都好。该怎么写我的母亲呢,我坐在墓前,天气晴朗,山苍子已经只余尾香,我无端想起二十四节气歌。惊蛰过后,就是春分清明,正是春深农忙的时候,田野里茶园里菜地里要做的农事很多,我也不知道,那些佝偻着身体忙来忙去的人中,会不会有我的母亲……
来源:浏阳日报
编辑:戴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