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浏阳河文学丨读石人:心中的菜园

来源:浏阳日报 编辑:戴鹏 2022-05-09 10: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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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石人

表弟住在城边一个新建的小区。那小区物业管理没跟上,楼栋之间的花坛荒芜得不像样子,也没人管事。表弟夫妻就将近屋的一个花坛除去杂草,先是栽些葱蒜之类的香料,这算是投石问路吧。见无人干预,接下来就扩大规模、丰富品种,种上了瓜果蔬菜。

这都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了,他们“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经验已被邻里自觉学习消化,小区里有限的几个花坛几乎都成了“菜坛”。我心下最先对表弟一家的创举有些不以为然,花坛种菜跟城市品味好像有些不协调。只是吃了嘴软,拿了手软,更何况吃的拿的还是菜市场里买不到的生态蔬菜!再说,我平常来这里来得勤,习以为常也就熟视无睹了。

母亲则不然。她毫不掩饰地惊异于花坛里面栽菜,但母亲不是不以为然,而是深以为然。那天,我陪她到表弟家拜访。走进小区,母亲一眼望见那已经完全改变了功能性质的“花坛”,便惊叫:“哎呀,这地方好啊!”母亲这一声“哎呀”在我听来,比电视里头小青年十句“哇塞”还要来得情真意切,她血压高,我还真不愿她兴奋得过头。我扶着母亲一路走过去,母亲的眼光不停地在花坛里逡巡。走到表弟家楼下,母亲眼光竟有些发直,指着路旁的花坛自言自语:“就数这一园子菜栽得好!”我告诉她,这是表弟家的。母亲说,难怪,他们屋里是勤苦惯了的。

待上楼去,母亲便忘了刚才是怎么夸奖表弟的,吃一顿饭她就给人家上了一堂课——南瓜苗太茂盛啦,塑料绳只能牵丝瓜苗其他瓜菜要搭棚,辣椒栽得太密,扁豆苗得用竹枝撑,这都还是有针对性的建议。什么菜蔬适宜什么样的水土,什么时候施什么肥料,什么种子开什么花结什么果……这便难免有些泛泛而谈了。

至于批评人家“土里没种紫苏、薄荷不像个菜园”,说表弟“栽的番茄不像是菜园里长出的而是像鹤鹑生出的红皮蛋”“菜园用水泥围着还是不像菜园”这自以为是的强人所难就更难以让人接受了。表弟一家从来就不吃紫苏、薄荷,你要他们栽那些玩意干嘛;他们种的番茄是既营养又好看的新品种,跟你从前在老家菜园里栽的皮球大的洋茄子根本就是两回事呢;人家那几厢土是“废物”利用,你怎能失落于城里花坛没有乡下菜园的篱笆墙?

好在表弟一家极宽容,对母亲好为人师的喋喋不休竟然能不以为烦。他们只是不停地往母亲碗里添菜,劝母亲多吃东西。母亲高兴起来,嘴巴是堵不住的,东西多吃了,话还是多。真的,这些年来,我很少看到母亲一顿饭吃得那么欢心,说得那么尽兴。

我理解母亲。母亲的兴奋不是莫名的兴奋,而是城里栽菜的花坛勾起了她对乡下老家菜园的深情眷念。母亲在那个菜园里侍弄了大半辈子,酸甜苦辣就同各色菜蔬一样集于一园,她在园子里挥汗、洒泪,甚至流血,一年四季,数十个春秋,轮番着播种、耕耘和收获,那种感情岂是局外人所能体察到的?

那年我儿子出世,把母亲接来照料妻子坐月子。还不到十天,母亲就忍不住念叨“该下豆角秧了”。她们婆媳关系好,妻子就说:“您先回去栽几天菜再说吧。”母亲还真就收拾行装回了乡下,记得当时妻子心里有些不悦,“都说婆疼长孙,未必这菜园比孙还重要?”后来,儿子大了,母亲来城里小住纯粹是休息,但也一样是住不了三五天,老记着菜园里的草要长疯了,便急着赶回老家去过“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自在日子。

前些年,我们干脆把父母接到城里来一起生活,父亲倒是个“说走咱就走”的角色,只是母亲不习惯,离得开故乡离不开菜园,离开菜园像失了魂似的。确实,这些年也难为了母亲,平时偶然提起种菜这事,母亲眼睛就濡湿,舌头就发痒,今天见了久违的“菜园”,母亲能不让自己压抑的情绪借着这上好酵母的冲劲尽情地发作?

其实不只母亲,我自己对故乡的记忆和理解,在很大程度上也就定格在了竹桠杉枝围成的菜园里。

记忆中的老家是个穷山窝,种田收谷是为了填饱肚子,浇园种菜是为了调剂口味。在那个年代,吃饭是第一件大事,但乡亲们似乎把菜园看得比稻田还重。放农忙假随大人出工,我发现大人期盼歇气的心情比小孩还急切,尤其是半下昼大家都只等着出工组长一声哨响,然后就“哦嗬”一声,散工回家。回家后,女的扛着锄头,男的挑着粪桶,直奔菜园而去。老人或是小孩在家里把粥煮好了,把咽饭的韧皮酸菜炒熟了,等啊,等啊,盛在碗里的粥由稀变稠,韧皮酸菜的香味早已被晚风吹得查无气息,可是不等到天黑得会让人把菜当草锄的时分,那菜园里的劳作就不会停止。

如今想来,我对乡亲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勤苦是在菜园里感受到的,而不是在生产队里的稻田里。是不是就因为那时稻田是公家的、菜园是自己的?既像是,又像不是。就算是,我对乡亲们“在自家的菜园里颗汗珠子甩八瓣”也不敢生任何的轻亵之心。

早些天,我跟朋友提起母亲对菜园的一往情深,朋友解释说侍弄菜园是人与自然最原初而亲密的接触,园里栽种是一个孕育生命的过程,人的生命与植物的生命一齐律动,这是何等美妙的事情啊。朋友是大学里的哲学教授,但我对他这番玄论却未敢苟同。用篱笆圈着的一块块狭小旱土就是自然,土里长出的蔬菜就是生命,菜园周遭更广袤平整的、以弯弯田塍相间的水田就不是自然么?田里长出来的稻子未必就不是生命?我想寻找我自己的答案。

我突然想起金岳霖先生的一句话:“意义愈清楚,情感的寄托愈贫乏,情感的寄托愈丰富,意义愈不清楚。”诗云“喜看稻菽千重浪”,千重浪万重浪,其实就是稻菽两重浪。菜园就不同,任你栽什么,想栽什么就栽什么,随你的喜好随你的心情而定。我若有个园子,我就先选一块最肥的土,栽上薄荷,因为我母亲我爱妻我娇儿连同我自己都特喜欢薄荷那沁人心脾的清香。

菜园不只寄寓着主人的丰富情感,它还承载着主人自己也未必意识到的对自由的追求。我们浏阳有一句分量不轻的责人之语:这可不是你自己的菜园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言下之意极明确,菜园是属于你自己的,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菜园门内是你的自留地,是你的自由天。

菜园跟稻田还有个不同。左邻右舍,任谁家再是五谷丰登,也不见有人挑着谷子送人。从菜园里收的菜蔬却可互通有无,乡亲们习惯分享自己在园里栽种的收成。现在我还记得那时候母亲常用一篮篮萝卜、白菜去换回邻居不住的夸赞,母亲也不时以真诚的恭维去感谢人家送过来的南瓜、茄子。

如今想来,乡亲们精心侍弄菜园,有点类似时下城里人下乡钓鱼,乐趣并不全在于吃鱼,鱼上钓钩的感觉远胜鱼进嘴巴的滋味。

在我看来,田里栽禾全然是物质的,园里种菜却更多一些精神的元素。因此,乡亲们把菜园看得比稻田更重要,并非完全缘于公私之分,而今稻田不是早就承包到户了么,但小巧而精致的菜园比那大片大片的梯田还是要显得更葱郁更有生机。想清了这层道理,我便理解为什么母亲离开菜园就像丢了魂似的。我只是常常担心,倘若我心中的菜园因自己的慵懒而荒芜甚或因其它缘故以致消亡,我该到哪里去找寻我丢失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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