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浏阳河文学丨读石人:放得下与放不下——读罗章龙的一幅记梦手迹

来源:浏阳日报 编辑:戴鹏 2022-05-16 10:37:35
微浏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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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石人

因一篇写罗章龙的随笔而与南京邓伍文先生成为朋友。在我心目中,邓先生是研究罗章龙第一人。我说的第一,是其学术严谨、成果丰硕、勤勉用功而无意功名利禄等多方面特征,印在我脑海里之后所形成的一种综合印象。还有一点很重要,罗章龙生前将身边所有的文稿、手迹和文献资料(大部分都是未曾公开的)全部交给了邓先生。这个优势是其他任何研究罗章龙的人所无法企及的。5月10日上午9点多,邓先生微信约我通电话。电话接通后,先生兴奋地告诉我一桩奇特的惊喜——因答应帮中央党校一胡姓教授查找一个有关罗章龙的资料,连续几天,睡到半夜就醒,九号夜里四点多便起身,开始翻找自存的资料,竟意外翻到罗章龙的一件手迹:

一九九二年五月十日午夜一时许,梦出席莫京列宁山共产国际会议,同席者有:Boharin,Inich,Tnotzky,Dolio与佐野一郎,TEI-Manl,SEMAON等,*一龙,王荷波,姚佐唐等,会后我领唱“IntElnal国际歌”,操DEutchlancl语,高呼口号,醒时手表针指4:25分,天色微明,刘芹酣声犹大作云。

(*为难以辨识,西文待校。邓伍文识)

第一次听到异常低调的邓兄声音如此高亢:老吴啊,你想想,何奇有此!1992年5月10日凌晨四点,老人如实记下了自己的梦境,时隔整整30年,几乎同样的时刻,我看到了它,再翻拍原件、录入文字,真的不能不让人感叹世事之奇妙!

罗章龙是中国共产党早期著名的工人运动领袖。在中共三大、四大、五大、六大上连续被选为中共中央委员或中央候补委员,1923年在党的第三次代表大会上被选进五人中央局,与陈独秀、毛泽东等人一起主持中央日常工作。1924年跟李大钊等人一道代表中共赴莫斯科出席共产国际第五次代表大会。党的六届四中全会前他是中华全国总工会委员长、党团书记。1931年党的六届四中全会前后,因在反对王明路线斗争中成立“中央非常委员会”“第二省委”等组织,罗章龙被开除党籍,从此退出政治舞台。

我在本文开头提到的那篇随笔叫做《亢龙潜龙罗章龙》。文章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反王明而“另立中央”成了罗章龙人生的分水岭。我向外地客人称“亢龙潜龙罗章龙”,言下之意就是说岭那边罗章龙是飞天亢龙,岭这边罗章龙是大隐潜龙。只不过我所谓亢龙之亢,是说罗积极、向上、高举,甚或有点激进,并非强调亢龙“有悔”。悔与不悔都从心,那是罗章龙自己心里的事。以我等俗眼观之,罗章龙当是人生无悔。罗章龙被“永远开除党籍”后,终其一生心始终向着党,远远地默默地为党工作。

我特别敬慕罗章龙从政治生涯的巅峰跌落至万丈深渊后,竟然能够尽情展开风光无限的学术人生。现在大家都知道罗章龙是著名的革命家、政治家、经济学家。1995年99岁高龄的罗章龙在北京逝世后,罗章龙对党对革命的政治贡献和在学术上的斐然成就得到世所公认。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都不知道著作等身的著名经济学家、大学一级教授罗仲言就是我们党早期杰出领导人、党内路线斗争的负面符号性人物、大名鼎鼎的“右倾分裂主义路线代表”罗章龙。

潜龙之潜,就是潜藏之潜,就是孔夫子“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之藏。隐姓埋名潜心治学,罗章龙是何等智慧啊。遭遇人生的分水岭,一跤跌下去,要是放不下,要是过不了坎,要是心里不通透,人不被憋死就万幸了,纵使能苟延残喘,也决然静不下心沉不住气,当教授做学问这副重担只怕无论如何也挑不起来。肩上的担子这么重,脚下步履还这么潇洒,最后还活到百岁高龄,在我心目中,罗章龙是真能放得下,该放下的能放下的都放下了!

我说的是该放下的能放下的都放下了。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其实,我知道只要是人便不可能真的放下一切。心头放下了一切,“心”往哪里放?岂不成了空心人?即算遁入空门者,哪里就真是万念俱灰、四大皆空?在我看来,吃斋念经那也只是修行的一个目标和路径罢了,有口无心,念兹在兹,道行便注定深浅不一。2013年7月写《亢龙潜龙罗章龙》时,我在文章最后说了这样一个认识,人生无悔并不等于死而无憾。据罗章龙长子罗平海说,罗章龙生前两个愿望。一是希望身后陪伴亦师亦友的李大钊;二是希望改变自己“分裂党”的结论。前者因子女亲友努力得以成全,后者则因历史情况复杂,澄清尚待时日。旗帜鲜明地反对共产国际代表米夫霸蛮扶出来的王明左倾“中央”无疑正确,拿胳膊拗大腿,替大家出了一口恶气,人人高兴;无奈之下,另立一个中央就多了一个中央啊。当年一位最了解、最看重,也很同情罗章龙的同乡伟人说,罗章龙政治上是对的,但组织上错了。这还让中央怎么给您平反呢。难怪有人说罗章龙只怕至死都还有许多郁结并未解开。罗章龙的回忆录后来定名为《逐臣自述》,我们是不是可以从“逐臣”一语稍稍体察他郁结未能解开的内心凄苦?

1992年5月9日,罗章龙已经是97岁的耄耋之人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又梦到自己跟共产党战友代表中共在莫斯科开会,会后自己还带头高唱国际歌。这事情都过去快70年了,潜心治学的罗大教授偏偏就梦到这个最让自己激动难眠的时刻!

邓兄和我做了一个推测。5月9日在彼邦是一个重要日子,红场肯定有纪念活动,或许我们电视台有相关报道,老人收看了,引发心思以致入梦?这纯粹是一种推测。做了这梦,只过了两年多老人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庆幸的是,梦醒时分,激动不已的罗章龙竟然在天色微明的凌晨四点披衣起床,亲笔记下这个神奇的重温旧梦性质的“扰人清梦”!

邓兄问我看了罗章龙记梦手迹后有何感受。我在电话里跟他同声感叹“何奇有此何其珍贵”时,脑海里闪现两句诗:寄意寒星荃不察,铁马冰河入梦来。前一句是鲁迅的,后一句是陆游的。

罗章龙放得下积极参加五四运动、成功领导工人运动所奠就的赫赫声名,放得下残酷斗争中的落魄失势,放得下世人的势利白眼,放得下政治上的积极向上、激进高举……但一位才华卓著、傲骨铮铮的读书人如何放得下自己当初的道路选择、人格尊严与心灵自由?“放不下”当是这个半夜三更“扰人清梦”的成因?我以为这幅97岁老人显得有些颤颤巍巍的记梦手迹折射出的正是罗章龙个人意义上坚定不移的“不忘初心”。

邓兄说发现了这个“宝贝”就忍不住第一时间告诉我,希望让更多的人尤其是党史界的人看到它。邓兄还说“罗老记梦的原件,应该归浏阳,归长沙,做成大幅展品,照见其人”。

半路出家研究党史、研究罗章龙就邓先生而言,纯粹是“受人之托”的一种责任感使然。罗章龙生前把自己所有未曾公开的文字、图片资料都交付与他。老人家看重的无疑是邓的人品、胆识、史识。罗章龙真算得上是慧眼识才得其人矣。这些年邓兄孳孳矻矻、殚精竭虑,为早已过世的罗章龙整理编订从未刊行的文稿,促成著作重新出版,考证有关史实,撰写研究文章,推动罗章龙研究,其贡献着实让人感佩。

就党史研究而言,邓兄只是一民间学者,他为罗章龙研究出书、出差、购置资料等的各种花费用的都是自己的退休工资!他的钱他的时间精力他的治学才华,都花在罗章龙研究这个跟名利不甚相干且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上了。我曾写过一篇《朝闻道夕死可矣》,专门讲跟邓兄的交往。邓兄跟我说过:“罗章龙是研究中共党史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重要人物,这些资料很珍贵,老人家悉数交与我研究、处置,它们并不属于我,而应该成为学术公器,看到它们利用它们的人越多越好。”老邓这人心大着呢,功名利禄全不在眼里,全都放得下啊!

我说,让罗老的记梦手迹归浏阳归长沙当然好!我知道,2019年,邓兄就给浏阳市档案馆捐赠了两大箱有关罗章龙的资料。他还先后向国家博物馆、相关省市博物馆捐赠了不少有关罗的文物资料。

“负担还很重,我年岁一年比一年老,东西放在我家里总不是个办法,已经捐出的还不到六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邓兄前天在电话里跟我说,虽然从法律上来说他可以随意处置,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忍心让这些宝贝走“民间收藏”的路子。“浏阳市档案馆很不错,问题是浏阳交通不是十分便利,外地学者想查个东西便要专门绕道去趟浏阳。哎呀,很伤脑筋呢。”

我赶忙说,放浏阳没问题,黄花机场到浏阳就半个小时车程,在浏阳设站的渝长厦高铁就要动工了,长浏快线的规划也已经是呼之欲出了,大家到浏阳挺方便的。老邓听了,很友善又有点诡异地回应我:“这个事以后再说吧。”

看来,研究罗章龙的邓伍文先生也有放不下的一面啊。

我觉得,既放得下该放下能放下的,又放不下不该放下无法放下的,这才可能是一个完整的人,一个有活力有个性生机勃勃的人,一个让人可亲可敬的人。只是哪些放下了哪些没放下,旁人并不能一眼瞅透。人也好事也罢,放下放不下一个人他自己都难说清楚,更何况这都藏在人家的心里。比方邓兄他为了替陌生人查找自己家里本可以“秘不示人”的某个资料,竟然连续几天睡到半夜就醒,凌晨三四点还在按照自己编的目录索引在屋里翻箱倒柜,5月9日夜里意外发现罗章龙这幅记梦手迹,便急不可待地约我通电话,说要把原件送归浏阳。您看,这老邓的放得下与放不下不都在这中间吗?

罗章龙是我们浏阳东区沿溪镇沙龙村人。在长沙读中学时与在湖南一师读书的毛泽东结成管鲍之交,一起组织新民学会,新民学会安排他去日本勤工俭学,因故没去成随即考上北京大学。罗章龙这条蛟龙是从浏阳河游入湘江,再从长沙“出海”去搏击风云展开人生命运的。因此,老邓说这幅“罗老记梦的原件,应该归浏阳,归长沙”,我听了不禁为之感动为之折服。老兄能这样跟我说,非啻见他情义深厚,亦显其识见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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